>> 创作中如何用好典故
2025年07月16日

 创作中如何用好典故

李红辉

 

 《现代汉语词典》将“典故”解释为“诗文里引用的古书中的故事或词句”。①典故的恰当使用,不仅能表现文学创作者深厚的文化积累和高超的创作技巧,更能在寥寥几字中蕴藏丰富且值得反复思考琢磨的思想和情感内涵。典故数量十分庞大,引用故事或词句的例子比比皆是,哪些引用得精彩?哪些引用得欠妥?评判创作中典故用得合理与否的标准是什么?研究这一问题,可以为我们自己用好典故提供借鉴和启发。

一、用典痕迹不宜成为评价标准

关于用典应该达到的效果,古人经常采用“水中着盐”加以比喻。宋人蔡绦在《西清诗话》中说:“作诗用事,要如释氏语:‘水中着盐,饮水乃知盐味’……则善用故事者,系风捕影,岂有迹邪。”在蔡绦看来,诗人用典的高妙境界,应该如同“水中着盐”一般没有痕迹。初看之下,不觉得诗句中用了典故,只有细细品读分析才能发现。蔡绦用杜甫《阁夜》诗中“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一句作为例证。这两句从表面上看只是写景抒怀,并没有用典。但是蔡绦指出它们分别引用了《祢衡传》和《汉武故事》的典故,只是难以觉察罢了。类似的主张在历史上并不少见。如清人朱庭珍说:“大抵用典之法,在融化剪裁,运古语若己出,毫无费力之痕……如鬼斧神工,不可思议,而一归于天然,斯大方家手笔矣。杜陵句云:‘美人细意熨帖平,裁缝灭尽针线迹。’放翁云:‘天机云锦用在我,剪裁妙处非刀尺。’皆个中精诣也,学者详之。”②方东树也有类似的观点:“大家用事,若不知其用事者,此其妙也。用事全见瘢痕……去大家境界远矣。”③诗中虽然用到了典故,但“融化剪裁”得巧妙,“毫无费力之痕”,读来“若不知其用事”,这才算上等作品。如果一读之下便觉察到使用了典故,则是“去大家境界远矣”。

以上言论影响深远,几乎成了评价用典的准则。只是这些观点虽自有精到之处,可用于分析用典的使用技巧,然而许多名篇佳作用典的痕迹十分明显,不仅没有妨碍诗歌的价值,反而成为让读者击节赞赏的亮点。古代诗人中最善于用典的莫过于杜甫,蔡绦引用杜甫诗歌作为“善用事者,系风捕影,岂有迹邪”的论证,其实杜甫还有其他众多名诗名句,广为传颂,其中的用典却明显“有迹”。如《蜀相》“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三顾频烦”出自《三国志·诸葛亮传》“由是先主遂诣亮,凡三往,乃见”④,这是大家熟知的典故。又如《登高》中的名句“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落木”的说法源自《九歌·湘夫人》“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这处用典十分明显,《登高》则未因此受累,历来所获评价极高,“高浑一气,古今独步,当为杜集七言律诗第一”。⑤再举一例,崔颢《黄鹤楼》首句“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明显引用了《南齐书》为人熟知的“世传仙人子安乘黄鹄过此上也”的传说,而“唐人七言律诗,当以崔颢《黄鹤楼》为第一。”⑥因此,“大家用事,若不知其用事者,此其妙也”,不足以成为判断用典精妙与否的标准。

二、从创作目的出发评价用典

那么,该如何判断用典精妙与否呢?其实,用典仅仅是诗歌创作中的一种手法而已,在分析技巧使用水平之前,我们应该从目的出发,以用典是否有助于实现创作目的进行评价。《文心雕龙》是最早专门讨论用典的著作,其中的相关议论已经指明了方向:“盖文章之外,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者也。”⑦“事”“古”是用典的内容,“据事”“援古”是用典的手法,用典的目的则是“类义”“证今”,即用类似的事例来说明意义,用古代的史实来评判当下。如果一处典故的使用有助于实现“类义”“证今”,那就是合理的,甚至是精妙的。如果典故的使用只是诗人为了夸耀自己的博学,或是出于其他原因,哪怕用得“水中着盐”一般没有痕迹,其价值也要大打折扣。

再以杜甫为例,杜诗用典之广博在历史上都是十分罕见的。明人胡应麟曾对杜诗中的用典做出精致的分类说明:“如:‘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正用者也。‘聪明过管辂,尺牍倒陈遵’,反用者也;‘谢氏登山屐,陶公漉酒巾’,明用者也;‘伏柱闻周史,乘槎似汉臣’,暗用者也……锻炼精奇,含蓄深远,迥出前代。”⑧这还仅仅是杜诗用典中涉及人名的一些例子。据金启华统计,杜诗中使用《诗经》《尚书》等儒家经籍的典故有180处;使用《史记》《汉书》等史书的典故有43处;使用《老子》《庄子》等各家学派的典故有55处;化用前人如屈原、曹植、陶渊明、鲍照等的诗句更是多达571处。⑨可他绝不会为了用典而用典。在许多名篇佳作中,杜甫便直叙其事,直抒胸臆。如《月夜》中“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被叛军囚禁于长安的杜甫,与家人音讯断绝,清冷月夜下思念之情如江潮般难以自抑,字字句句都是杜甫心意神思的直接吐露,感人肺腑。又如《石壕吏》:“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整首诗直叙所见所闻,明白晓畅,浑然天成。在杜甫的叙述下,读者仿佛亲眼见证了那晚的悲苦,感受到了战事的残酷和民众的哀痛。因此,杜甫是从诗歌创作本身的目的出发,或抒情,或叙事,或议论,由创作目的来决定用典与否。

后来的一些诗人只顾钦慕杜甫用典的广博,强行模仿,在诗歌创作中刻意用典,结果适得其反,妨害了诗歌的整体价值。例如认为杜甫诗歌“无一字无来处”的黄庭坚,其本人在诗歌创作中也特别喜欢用典,但这一偏好却影响了诗歌的价值。清人赵翼批评说:“山谷则书卷比坡更多数倍,几于无一字无来历,然专以选材庀料无主,宁不工而不肯不典,宁不切而不肯不奥,故往往意为词累,而性情反为所掩。”⑩过分追求用典,将用典视为创作目的,导致的结果就是“意为词累”“性情反为所掩”。针对过度追求用典的创作习惯,宋人张戒也说:“诗人中一害,使后生只知用事押韵之为诗,而不知咏物之为工,言志之为本业,风雅自此扫地矣。”⑪

言志才是诗歌本业,用典是服务于此的。在此基础上,才有必要去分析“水中着盐”等用典本身的技巧。过分追求用典之博,甚至是用典之僻,忽视了诗歌创作的目的,不仅使用典本身的必要性受到质疑,也会拖累整首诗歌。

三、根据“类义”选用典故

按《文心雕龙》所言,“类义”“证今”即为用典的目的。而“证今”实际是“类义”的一种运用,应根据“类义”的原则对典故加以甄别、选用。如刘禹锡《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中“到乡翻似烂柯人”一句,“烂柯人”即晋人王质,相传其上山砍柴时观看童子下棋,等到棋局终了,手中的斧柄已经腐烂,回村后才得知已经过去了一百多年。刘禹锡将自己与“烂柯人”类比,将被贬离家多年再返乡的物是人非抒发得尤为深沉。再如杜甫的《八哀诗·赠左仆射郑国公严公武》,这是杜甫为悼念好友严武而作。杜甫先后用匡衡、卫青、霍去病等十位古代贤人名臣类比严武,表达了对逝去好友的极高赞誉。

以李清照的作品为例,也可说明根据“类义”选用典故的重要性。她在文坛虽一向以词人著称,但创作的诗歌质量也很高,特别是擅长巧妙融入类似的历史事例,大大提升诗歌的历史厚重感。时值两宋之交,金兵入侵、宋室南逃,社会陷入大溃败、大动乱之中,无数流民受到金兵的凌虐践踏,或者在逃亡路上埋填沟壑。李清照的丈夫在此期间去世,她自身也长期在颠沛流离的困苦之中苦苦挣扎。悲惨的经历让她对历史有着更深刻的认识,对现实有着更沉痛的感受,这些都成为她诗歌创作的重要思想和情感基础。统治集团的畏敌遁逃、自私怯懦是造成社会动荡、民生凋敝的重要原因。李清照对此认知清醒且感到鄙夷愤恨。因而在诗歌中评说项羽时,与传统作品关注亡秦的贡献、覆灭的教训、作战的神勇等方面不同,李清照采取了新的角度,独独突出项羽兵败之后面对追杀,因为强烈的愧疚感、羞耻感而选择自尽一事。在如此类似的历史情境下,项羽和当时的宋朝统治者的选择大相径庭。前者宁死也要维护自己的尊严,后者一路遁逃,最后称臣乞和。如此屈辱、怯懦,相对项羽的勇毅,可谓差之千里。“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李清照用出自《史记·高祖本纪》的“人杰”和出自《九歌·国殇》的“鬼雄”称赞项羽,对项羽给予了极高的评价。

另一方面,虽然对当时统治者的懦弱不满,李清照对于赵宋王朝仍然有着深厚的感情,因而对动乱时代出现的其他政权态度鄙夷。张邦昌的伪楚政权在金兵扶持下建立,处于北宋、南宋两个有着明显的继承关系的朝代之间,历史情境与西汉和东汉以及它们之间的新朝类似,进而激发李清照创作了《咏史》:“两汉本继绍,新室犹赘疣。所以嵇中散,至死薄殷周。”“新室犹赘疣”将王莽建立的新朝类比赘疣,这一典故出自《庄子·大宗师》:“彼以生为附赘悬疣。”指皮肤上长的肉瘤,比喻多余无用之物。李清照对新朝的贬斥态度一目了然,实际上也是将新朝与当时金朝扶持的伪楚、伪齐等政权进行类比,否定它们的合法性。“薄殷周”的典故出自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每非汤武而薄周孔”,嵇康自称经常说一些非难推翻前朝的商汤和周武王的话,原文意在表达对国家兴亡当前仍苟且偷生之辈的不齿,李清照将自己类比嵇康,同样表达了自己对国家至死不改的忠诚。

其实,用好典故的关键其实就是一个“类”字,要始终清楚用典的目的,并根据“类义”的原则对典故加以甄别,选用最合适的典故。

注释

(1)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所词典编辑室编:《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291页。

(2)张国庆选编:《云南古代诗文论著辑要》,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263页。

(3)方东树:《昭昧詹言》,汪绍楹校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第238页。

(4)陈寿:《三国志》,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756页。

(5)杨伦:《杜诗镜铨》,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842页。

(6)何文焕:《历代诗话》,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699页。

(7)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339页。

(8)胡应麟:《诗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65页。

(9)金启华:《杜甫诗论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234-253页。

(10)傅璇琮:《黄庭坚和江西诗派资料汇编》,北京:中华书局,1978年,第234页。

(11)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452页。

 原载于《新闻与写作》,202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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