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学渊源诸种考证刍议
江蓓蕾
墨家曾与儒家并称“显学”,在百家争鸣时代,有“非儒即墨”之说。《墨子》中的很多篇目,都有一个“非”字,“非”本身含辩驳之意,就《非儒》篇的文字看,更是儒家坚持什么,墨家就抨击什么;儒家拒斥什么,墨家就倡议什么。可以说,在思想内容上,墨学与儒学表现为互补的关系;在先秦文化的格局上,墨学与儒学又呈现出互搏的状态。《墨子》是墨家的主要经典,乃墨子及墨家弟子所作,共七十一篇,佚十八篇,现存五十三篇。《墨子·鲁问》篇阐明了墨家思想的十大主张:“兼爱”“非攻”“尚贤”“尚同”“尊天”“事鬼”“非乐”“非命”“节用”“节葬”,即所谓的墨学“十论”,而“兼爱”是整个“十论”体系之核心。
一、“清庙之守”与“节用”“明鬼”二论
《汉书·艺文志》所列先秦之诸子百家,乃指儒、墨、道、法、名、杂、农、阴阳、纵横、小说九家。然而九家当中,其他八家皆以“官”命名之,诸如“司徒之官”“史官”“理官”“礼官”“议官”“农稷之官”“羲和之官”“行人之官”“稗官”,唯独墨家以“清庙之守”称之。《艺文志》进一步说道:“茅屋采椽,是以贵俭;养三老五更,是以兼爱;选士大射,是以上贤;宗祀严父,是以右鬼;顺四时而行,是以非命;以孝视天下,是以上同: 此其所长也。及蔽者为之,见俭之利,因以非礼,推兼爱之意,而不知别亲疏。”通过这段文字,我们可以得出两点结论:其一,班固对墨家的主要思想,诸如“兼爱”“尚贤”“尚同”“明鬼”“非命”,可谓概括得十分准确;其二,班固从“俭”的观念出发,推出“兼爱”与“非礼”两大要义,乃是要为其“清庙之守”的推断于现实维度上寻一有力依据。
墨家以“十论”为要义,形成了一套价值上极为完备的思想系统。其中,“兼爱”是墨家的根本理念,“节用”是墨家的基本立场。墨家论“俭”,有两个维度,一是实用与功利意义上的“民”之维度,二是作为意志寄托的“圣人”“圣王”维度。
郑杰文认为,“在周人‘尚德’说教中,节俭被称为重要德行之一,由此作为规范君王的一种信条。而墨家正是遵奉了这一学说,才提出了‘贵俭节用’之说。”《左传》中倒是有关于“清庙”二字的论述,所谓“是以清庙茅屋,大路越席,大羹不致,粢食不凿,昭其俭也。”但显然,在墨家“节用”思想、周人“以俭为德”传统以及“清庙”之说间,并不存在合理的联系。个体要实现自我的发展,前提条件是具备良好的生活状态和生命形态,当时面对东周战乱不休、民不聊生的境况,衣、食、住、行的问题,就不可能不被关注。也就是说,墨家行“节用”之举,主要立足于现实功利层面,有限的物质资源要最大程度地做到物尽其用,而鲜有德性层面的考量。不过,关于墨学出于“清庙之守”的讨论,重点并不在“贵俭节用”,而在于“祭天明鬼”。“明鬼”与“天志”相对,可以说是墨家思想体系中最为复杂、矛盾的一环。《墨子·明鬼下》将鬼神分为三类,天界之鬼、山川湖泊之鬼和人死后变成的鬼。孙诒让在《墨子间诂》中指出,墨子所明之鬼乃是“鬼神”,其源头可追溯至殷商时代“天神、地示、人鬼”的鬼神系统。
殷商时代,虽然人的物质生活水平有所提升,但精神仍基本处于蒙昧的状态。人们信奉“万物有灵”,视自然界的风、雨、雷、雪为“天之象”,能通达神灵之性,因此在人格上完全受制于神的支配。在《墨子》文本中,“上帝、山川、鬼神”作为整体,总共出现了6次,“天”“鬼”“神”“巫”作为单个的祭祀对象,加起来有一百多次。墨家主张“节葬”“薄葬”,乃是针对儒家的丧葬之礼;主张“祭天”“祭鬼”,却是为配合其“天志”“明鬼”思想。在墨家看来,“兴利避害”有两个必要条件:一是“兼爱”“非攻”;二是“天志”“明鬼”。在墨家的思想体系下,前两者具有普适性、包容性和强烈的理想性,后两者则具有神秘性、警惕性和明显的制约性。所谓的“鬼神之明”,基本上是墨家所预设的一种通达“天”“人”二者的特殊中介,也可以理解为某种具有超越价值的宗教性存在。因此,以殷商的信仰传统作为墨学源出的一大线索,无论从逻辑上还是义理上都是成立的。
二、“圣王”传统、“夏禹之道”与“尚贤”之说
对于《汉书·艺文志》“墨出清庙之守”的说法,学术界长期以来都存在着三种态度:肯定、否定与怀疑、部分肯定。章太炎代表肯定态度,胡适代表否定态度,张尔田代表怀疑、部分肯定态度。在《诸子不出于王官论》一文中,胡适认为,“九流皆出于王官”乃“汉儒附会揣测之辞”,“其最谬者,莫如以墨家为出于清庙之守”,明确否定了班固的说法。持怀疑意见的学者认为,班固称墨家为“清庙之守”,大概有三点用意:第一,把“清庙之守”与“明堂”相较,意指儒墨两家本可以和平共存,共同为朝廷政务效力;第二,借其义来抬高墨学的历史地位;第三,将儒墨得以区分,使其呈显隐、正辅、主次之别。
张尔田的立场与章太炎、胡适不同,其说法主要有以下三点:第一,“清庙之守,掌郊祀之礼者也。掌郊祀之礼,非祝史乎? 余尝反复《墨子》全书,知墨术真祝史之遗教也。”第二,“清庙之守始夏禹,故墨家称乎夏禹”。第三,“其以虞夏与商、周三代并言,亦可见墨子之学无常师矣。”大致上,他认为“清庙之守”确有所据,非空穴来风,但同时墨学成因复杂,故而只能成为墨学渊源其中之一,而非唯一。至此,由“清庙之守”所引发的一系列讨论,就必然地转向了历史的维度。而张尔田所论及的“夏禹之道”“祖述尧舜”之说,正是追寻墨学源流问题的关键所在。
墨家言事说理,有一个总的逻辑原则,即“三表法”。如何辨别知识、认识是否准确,不能只凭主观判断,而是要靠古者圣王的历史经验,根据广大群众的亲身经验,再加上实践后的实际效果佐证。从逻辑关系上看,“古者圣王之事”为大条件,“百姓耳目之实”为小条件,“国家百姓人民之利”为理论归宿。因此,以尧、舜、禹为代表的上古圣王之道,就成了墨家在德性以及行动上所依循的价值源头。
《墨子》论“禹”,多达56次。“十论”思想的任何一种,无不与圣王传统、“夏禹之道”有关。《七患》篇以“禹七年水”为例,论“贵俭节用”的仁义之举;《尚贤上》以“禹举益于阴方之中,授之政,九州成”为例,言君王“举贤用人”的为政之措;《节葬下》以“衣衾三领,桐棺三寸,葛以缄之,既氾而后哭,满坎无对”为例,倡“节礼薄葬”的生活风气;《兼爱中》以“古者禹治天下,西为西河、渔窦,以泄渠孙皇之水”为例,谈“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的兼爱之道。对于墨家所推行的“夏禹之道”,《庄子·天下》中也有记载。道家从老子开始,一直主张“清静无为”的生命观,认为人性的发展本该顺应万物。对于墨家“摩顶放踵以利天下”的精神以及“以自苦为极”的实践信条,庄子并未真正接受,《庄子·天下》在道德情感上所认同的,乃是“栉风沐雨”的“夏禹之道”而已。
《大取》说:“为天下厚禹,为禹也。为天下厚爱禹,乃为禹之人爱也。厚禹之加于天下,而厚禹不加于天下。”墨家认为,天下人厚爱禹的原因有二:第一,禹作为先代圣王,通过政治和事功,将他的大爱施予了天下人;第二,禹以“亲力”“苦行”的方式落实了“兼爱”这一道德范式,这比治水一事本身所产生的意义还要伟大。墨家认为,实践重于知识,而道德是蕴含于两者之中的,不必单独讨论。首先,实践可以检验知识,反过来知识推动实践的发展;其次,实践体现人的价值,也就内在地包含了人的道德。在墨家看来,一个不劳心、不劳力的人,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道德上完善的人。而“苦行”精神,恰好就是一剂涤清纵欲享乐之念、重建严肃理性生活的强心针。
墨家主张“志功合一”,即动机和效果在逻辑上的统一,因此,就需要在“夏禹之道”与“十论”体系之间,建立一种内在的逻辑关联,这就进一步延伸到“禅让”与“尚贤”的问题。据顾颉刚考证,“禅让”乃上古之传说,“禅让制”则是墨家编造的产物。就现有的文献、材料来看,“禅让”作为尧、舜、禹三代王位继承的民主制度,其存在性毋庸置疑。那么,问题就转移到了第二个层面:这样一种优良的非血统的制度范式,究竟是不是墨家“尚贤”思想的发端?《尚贤上》说:“然则众贤之术,将奈何哉?……况又有贤良之士,厚乎德行,辩乎言谈,博乎道术者乎,此固国家之珍,而社稷之佐也。”又写道:“虽在农与工肆之人,有能则举之,高予之爵,重予之禄,任之以事,断予之令。”可见,墨家的“尚贤”思想,讨论的问题主要是唯才是用,而非王位继承。“尚贤”与“禅让”唯一的共同点,在于民主、平等的精神理念,除此之外,并无充分而直接的思想联系。张岱年认为,墨子提出十个主义,合为五联,共成一个整齐的系统,其中最主要的,是尚贤与尚同的关系。实际上,尚同是以尚贤作为根本,这当然也待考证。墨学“十论”作为一套丰富而严密的思想体系,大致是以“兼爱”为轴心而展开的;“天志”“明鬼”置于上下两端,有一定的宗教性和神秘性;另外七点思想,皆有具体的现实指向,只是相较之下,“节用”最基本,“尚贤”最迫切,毕竟前者关乎民生,而后者关乎为政。
三、儒墨关系与宋地遗风
《淮南子·要略》说:“墨子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以为其礼烦扰而不说,厚葬靡财而贫民,久服伤生而害事,故背周道而用夏政。”这段文字隐含了两条思想线索:一,墨家与儒家、墨子与孔子的关系;二,墨家思想与“周道”、“夏政”的关系。如果“背周道而用夏政”的说法可信,那么墨学这一思想系统的确立,显然经历了一个“周道”为“夏政”所替代的复杂过程。墨家既然要全面地批判周礼、复兴夏政,就免不了要对二者的思想本质有深入的把握,从而在逻辑上予以区分。因此,“周道”、儒家与孔子,理应成为我们反复考证的对象。
据统计,《墨子》文本当中,有11处引用《诗经》,还有2处评论《诗经》。《墨子·明鬼下》引《诗经·大雅》“文王在上,於昭于天。周虽旧邦,其命维新。……穆穆文王,令问不已”诸句,乃以“文王陟降,在帝左右”的历史轶事为“明鬼”之依据。《墨子·天志下》引《大雅·皇矣》“帝谓文王,予怀明德,不大声以色,不长夏以革,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六句,作为周文王“顺天之志、得天之赏”以及“天志”合法性的证据。郑杰文由此推断,墨学乃“为改革孔子学说的弊端而生”,“所以墨学初创时的最主要内容是对孔门儒学的改革与批判”。这种说法基本上是准确的。墨家反对“节葬”之礼,却强调“祭鬼”;反对“命定”之说,却主张“天志”;反对儒家的“等差之爱”,却内在地肯定“孝义”。而且,儒、墨两家在“尚贤”的问题上基本一致,对于公共生活也都有极强的参与感。
先秦时期,儒、墨并为世之显学,孔子贵“仁”,墨子贵“兼”。秦始皇焚书坑儒,儒、墨两大学派皆有所损。汉代以来,儒学独盛,墨学则转入民间,日渐衰落。后世儒者们,大多如孟、荀一般批判、抨击墨家,而较少专心研读墨学文本,对于儒、墨的思想渊源问题更是极力回避。韩愈则不然,其“儒墨相用”说,反而使儒、墨两家的思想关系得到了某种历史性的延续。再到光绪末年,孙诒让在《墨子间诂》中一改正统儒学的看法,对墨学的思想地位予以了充分的肯定,使得传统墨学在近代才有了复兴的可能。
在人类文化史上,没有哪一种伟大的思想形态,能脱离已有的知识框架与文化传统而孤立存在,墨学也不例外。据李学勤考证,宋人是殷商之遗族,宋国封君是殷商王族的后裔。《史记·孟子荀卿列传》称墨子为“宋之大夫”,《汉书·艺文志》称“宋大夫”,《癸巳类稿·墨学论》称“墨者,宋君臣之学也”,且墨子“平生足迹所及,则尝北之齐,西使卫,又屡游楚,前至郑,后客鲁阳,复欲适越而未果”,可见,以宋地为中心,北至齐,西至卫,南至楚、越,乃墨子及其弟子的基本活动范围。反之,墨子既以宋地为学派据点,整个墨家思想必然受到宋文化的熏染,因此保留宋地节葬、祭天的遗风。
综上所述,古、今对于墨学渊源的考证,仅有四种较为可信:一,从“贵俭节用”与“祭天明鬼”的视角出发,印证《汉书·艺文志》“墨出于清庙之守”的说法;二,以“尚贤”“上本之古者圣王之事”二论为准,探寻墨学与“夏禹之道”、上古圣王传统的思想渊源;三,由《墨子》引《诗》《书》的文本线索入手,以《淮南子》“墨子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的说法相佐证,认为墨学的产生与周、孔所代表的早期儒家有直接关系;四,殷商以来的宋地遗风,既是墨学产生的文化背景,又是墨学兴盛的思想基因。
总之,中国正处在“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处于“一个更加不稳定不确定的世界”,中西文化不断交流交锋,墨学倡导的平等、互助等精神,以文明间的包容性取代对立性,为促进人类文明多样化、和谐化的发展丰富了思想资源。“墨子的‘非攻’思想,也为现代国家处理国际关系提供了新的启示。”墨学“还智于民”等主张,使每个人都能够成为自己思想的主宰,墨学在激活中华文明的历史主动精神中得到换羽新生。以思想史的眼光对墨学及其思想渊源加以充分解释,使它作为先秦诸子学的重要组成部分,重新鲜活于我们的思想世界中,优化我们的思维方式和生活方式。在这个意义上,哲学研究的主要任务就是最大可能地贴近原著、最大限度地还原其思想原貌,从而使经典文本的时代影响力与感召力再一次得以显现。
原载于《齐齐哈尔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4-09-25
(作者:江蓓蕾,中央文化和旅游管理干部学院助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