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场转播理念的历史溯源——NT Live与早期剧场转播的对比研究
周天一
随着英国国家剧院2009年推出“英国国家剧院现场”(National Theatre Live,简称NT Live)项目以来,利用21世纪通讯网络技术进行剧场转播的实践愈发成熟,对剧场转播的回顾性研究也逐步深入。剧场转播诞生于19世纪末,1889年出现了剧场电话,1923年出现了剧场无线电广播,1938年出现了剧场电视转播。在面对转播技术时,百余年前的人们在赞誉之余,也曾对直播带来的冲击进行反思。剧场艺术应坚持公共场合转播、采用门厅、后台、舞台三个视角进行戏剧转播等经验,被今天的NT Live继承发扬。百余年前,人们面对尚不成熟的转播技术发出的一些思考,与今天NT Live面对的批评并无二致。早期剧场转播的实践经验,对今天的NT Live理论研究者而言仍具有借鉴意义。
一、百年前的剧场Live
人类的戏剧艺术由来已久,古希腊戏剧在公元前6世纪已经形成,于公元前5世纪达到鼎盛。以戏剧、音乐会为代表的剧场艺术在数千年演进中都是现场的艺术,每一次表演都是独一无二、不可复制的。但随着科学技术的进步,这一数千年的铁律似乎被动摇了,人们开始畅想一种打破时空隔离、欣赏剧场表演的技术。
早在电气革命到来之前,就有利用机械手段进行远程音乐传输的发明诞生。1821年,19岁的英国人查尔斯·惠斯通(Charles Wheatstone)展示了“魔法七弦琴”(时人称之为Magic Lyre或Enchanted Lyre),在当时引发了艺术圈的轰动:在展厅天花板上悬挂一架大型七弦竖琴,琴上没有琴弦,琴弦位置被一组金属棒取代,琴腹中有一钥匙孔。惠斯通掏出钥匙拧了几圈,七弦琴发出了音乐声。有观众俯身将耳朵贴到琴腹上,发现音乐确实是从七弦琴发出的。这一发明的原理并不复杂,在楼上安排一架钢琴,钢琴共鸣盘上固定了一根钢丝,钢丝穿过楼板,连接到一楼的七弦琴上。如此一来,二楼钢琴演奏时,钢琴共鸣板的振动最终传递到一楼的七弦琴上,利用机械手段实现了音乐的传输。当时有人畅想:“通过这一手段,人们也许身在汉诺威广场的房间、伦敦城的酒馆,甚至肯辛顿的霍恩斯酒馆,都能同时地(Simultaneously)欣赏在国王剧院演出的歌剧音乐”。魔法七弦琴的发明人惠斯通将这一远距离声音信号传输手段不断改进,于1837年发明了指针式电报机。然而,电报的传输速率有限,只能传输文字编码,并不是进行剧场转播的理想媒体。1848年,曾有美国公司宣称研发了声音传输设备,在实验中把声音传到了100英尺(约30米)之外,且铺设价格低廉。这一发明从其原理和日后发展来看,显然没能达到其设计初衷,但已经引发了人们转播剧场音乐的畅想。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些对剧场转播的美好畅想大量涌现之时,无线电通信技术尚未发明,收音机和广播台尚未出现。因此,20世纪的人们眼中司空见惯的广播剧,在19世纪中后期仍是科幻小说中的未来科技。
然而,就在这个没有广播与收音机的时代,人们仍然摸索出了一条剧场直播的途径,并取得了商业的成功。这一技术就是利用有线电话线路进行转播的“剧场电话”。1881年的巴黎国际电力博览会上演示了跨英吉利海峡的电话传输。1889年,巴黎出现了“剧场电话”,在剧院舞台上放置多个麦克风进行收音,通过电话线将舞台声音传送到附近公共场所,那里的人们拿起电话听筒即可听到舞台现场表演的话剧、歌剧、音乐。1891年进一步出现了“家中剧院”(théâtre chez soi)服务,在缴纳高昂费用后,用户可在家中收听剧场直播。该项服务一度扩展到1500名用户,巴黎歌剧院(Opéra de Paris)、喜剧歌剧院(Opéra Comique)和法兰西喜剧院(Comédie Française)等知名剧场参与其中。不同于普通电话的单听筒,享受剧场电话转播的用户需手持两个听筒,一个用于传送乐队音乐,一个用于传送舞台演员声音,以实现类似立体声的传播效果。随后伦敦和布达佩斯也出现了剧场电话转播服务。
20世纪初,无线电通信技术走向成熟,收音机逐渐普及,剧场艺术随之从转播走向广播。1923年1月8日,英国国家歌剧院的《魔笛》(Magic Flute)通过无线电台进行了首次无线电实况转播,优美的歌剧唱腔从伦敦的剧院区—考文特花园(Covent Garden)经收音机传入千家万户,可视为剧场艺术的无线电转播之始。1924年《牛津英语词典》首次收录Outside Broadcast(实况转播)一词,该词强调对演播室之外(Outside the Studios)的现场进行实时转播。此后,随着电视的转播技术的成熟,无线电广播实况转播配上了现场的图像,针对体育赛事的转播也在20世纪30年代出现。1938年,英国广播公司(BBC)将伦敦西区圣马丁剧院上演的新编喜剧《当我们结婚时》(When we are married)进行了电视直播,是电视转播舞台剧之始。
二、跨空间戏剧观赏:实践与反思
NT Live自2009年推出以来,最为人称道之处便是这一项目打破了地理分隔,让更多伦敦以外的观众得以领略顶尖的剧场表演。2012年NT Live首次在中国大陆播放《弗兰肯斯坦的灵与肉》(Frankenstein),有观众直言受到“‘观剧+观影’双重震撼”:“正是NTLive这种全新的技术手段,将只能容下有限观众的戏剧舞台,通过影像扩展到更为广泛的天地。我们无需走出国门,也不用受语言障碍的困扰,便能看到英国最新最优秀的当代戏剧精品”。
转播技术打破了剧场与欣赏者之间的地理空间区隔,剧场电话转播无疑是最早实现这一体验的技术。百年之前体验这一昂贵技术的人们就已经由衷赞美了这种地理空间压缩之感。英国维多利亚女王在温莎城堡透过电话转播,听到了伦敦女王陛下剧院(Her Majesty's Theatre)的2000名学生演唱英国国歌的声音。爱德华国王在生病休养期间,也在白金汉宫聆听各大剧场的演出,其王后亚历山德拉也是剧场电话的爱好者。1896年有伦敦人如此慨叹,“演出在巴黎,而你在伦敦惬意欣赏”,一场演出的旋律在相隔海峡的两国同时上演。
早在19世纪中期转播技术尚未成熟时,就有人畅想将歌剧“带回每位女士在伦敦家中的客厅里”,届时“享受珍妮·琳德(Jenny Lind,著名歌剧演员)的流动音符就将像享受软水一样容易,音乐的供应就像煤气的供应一样充裕”。2020年,英国国家剧院在流媒体平台上推出“家中剧院”(National Theatre At Home)服务,即付费订阅后登录网站、在线观看NT Live视频。家中剧院服务号称让观众“在舒适的家中体验国家剧院的世界级戏剧作品”,内容不仅包括英国国家剧院作品,也包含当玛仓库剧院(Donmar Warehouse)、老维克(The Old Vic)、新维克(Young Vic)、利兹剧院(Leeds Playhouse)等知名剧院的获奖流媒体戏剧作品,订阅费用为每月9.99英镑或每年99.9英镑。NT Live的家中剧院服务不仅打破了地理空间束缚,而且将剧场表演直接送入家庭这一私人场合,甚至可以通过手机随时随地观看。
然而,20世纪初的听众逐渐发现,剧场艺术并不适合带回家中独自欣赏,人们尝试将这些闯入私人空间的公共艺术放回公共场所。当时的巴黎、伦敦兴起了剧场电话沙龙,众人盛装出席,在装修豪华的沙龙中各自佩戴耳机,同时收听剧场广播,并一同鼓掌叫好,自发地搭建公共欣赏平台,将剧场艺术重新赋予公共属性。
三、模拟现场感:NT Live对早期直播传统的继承
高清戏剧影像转播项目的野心并不仅限于为域外观众提供现场观剧的平价替代品,而是希望为电影院收看转播的观众提供“剧场最好座位”(the Best Seat in the House)的体验。然而NT Live的剧场转播始终面临这样的批评:剧场转播“打破传统戏剧观演形式”,现场感丧失,抛弃了戏剧最重要的元素。导演、演员对剧场直播的不认可,不愿让戏剧作品以如此形式面对观众。
这些批评意见十分中肯,百年前的戏剧家对于当时尚不成熟的剧场转播技术,也发出了类似的疑问。19世纪晚期的剧场电话转播,已经引发听众对于现场感缺失的困惑。在当时社会认知中,一个有身份的人应当积极参与社交,而剧场就是重要的社交场合,高级剧场有严格着装要求,人们期待与邻座观众交流,现场观剧有着十足体验感。而在家中,端起冰冷的听筒,虽然也能同步听到剧场传来的声音,但音质不甚理想,现场的掌声更显陌生,自然与华服入场、谈笑风生的现场观剧体验不可同日而语。19世纪的演员也对这一新技术心存抵触,有戏剧家反对剧场电话转播,因为经过转播后其嗓音不再像现场那样优美,同时反对“按煤气或自来水公司的收费方式”为剧院外的人演唱,因为戏剧家本人没有从这一转播服务中获得任何报酬。这位精明的戏剧家敏锐地发现了剧场转播对其权益的损害—实际上,NT Live不制作DVD的原因之一就是出于版权考虑。
《追忆似水年华》(A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的作者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作为巴黎剧场电话的订购者,在与友人的通信中曾直言,“我订购了剧场电话,但很少使用,因为音质很差。”即便很少使用,普鲁斯特也体会到了现场感缺失的难处:他有一次在听筒中听到一大段欢快但听不清内容的巨大嘈杂声,感到不明所以,仔细分辨后才意识到那是中场休息的剧场喧哗。在19世纪晚期的巴黎,安装一台直通剧场的专线电话并订购这一服务,每年需要支付180法郎,在这一时期在家能享受剧场电话转播者通常经济条件优渥,订购人数长期在千人规模。收音机的普及,使得更多人得以收听转播,更多人感受到了现场感缺失的冲击。在20世纪初,当收音机中传来剧场演奏的英国国歌时,身处家中的听众一度十分困惑,不知是否要像在公共场合中那样起立致意。
镜头对准舞台,电影式的运镜、剪辑难免会出现在转播作品中,而非戏剧的全景展示。今天的高清影视转播尚不能避免这种割裂感,遑论当年的黑白影像转播。为此,当时的转播者力图在电视节目中增加更多的剧场现场元素。1938年,英国广播公司(BBC)在转播伦敦西区圣马丁剧院的戏剧《当我们结婚时》(When we are married)时,在剧场放置了三台摄影机,一台在门厅记录观众入场的场景,一台在后台用于拍摄演员专访,第三台则在剧场大厅,实时转播剧场影像,如此一来,电视观众仿佛也置身现场观众人群之中,远程观看了检票全程。演员通过访谈向电视观众介绍了剧目编排过程,模拟了现场观众阅读节目单的体验。随后,舞台上的表演经过现场直播投送到千家万户。这种转播模式在当时获得了社会的认可,此后在剧场进行电视转播之前,会在报纸上专门宣传“承诺将使用三台摄影机”,将门厅入场画面和演员专访片段作为看点向观众介绍。可以说,在20世纪30年代,戏剧影像转播已经形成了一项传统,即转播时要保留观众、演员、舞台的三方视角。
这一转播传统在21世纪被NT Live继承。在NT Live的转播视频开始,镜头通常会对准身处英国剧场入口的观众人群中的记者。随着现场观众缓缓入场,随后将镜头切到舞台,大幕缓缓拉开,好戏开场。导演、编剧、演员也会先后入镜,向观看转播的观众介绍剧本文本和改编、创排历程,这一环节有时在转播开头,有时在中场休息时。总体上,NT Live整个转播过程遵循了20世纪30年代以来的英国剧场电视转播传统,使得转播观众的视线随着门厅进入剧场内部,接着又借助导演和演员的介绍,仿佛阅读了一份流动的节目单,如此之后才把目光抛向舞台,在电影院中极力模拟真正剧场的现场观剧体验。
种种模仿剧场传统的设置,目的是在电影院塑造真正剧场的现场体验。英国人类学家维克多·特纳(Victor Turner)曾用拉丁文的“Communitas”(交融)一词指代如下的现象:在仪式举行时,形成了一种人与人地位平等,且没有完备社会组织结构的共同体,所有人自发服从仪式组织者的权威。演员大卫·田纳特(David Tennant)认为:“在电视上看比赛,即使是看现场直播,你也会起身泡杯茶,但在这里(指在电影院观看NT Live作品),你们一起当场买票、一起当场做出反应、一起当场鼓掌”,“你来到电影院是为了分享现场体验,是为了有效地成为戏剧表演的观众,而不是来看电影”。在英国的转播中,一些电影院甚至会安排引座员将观众引导至座位,并送上一份印刷精美的节目单。NT Live模仿剧场的仪式性举措显然是为了在电影院中塑造剧场现场的共同感知体验。
四、灵晕:本雅明论剧场转播
谈及剧场艺术的录制和转播时,本雅明(Walter Benjamin)是最常为人们提起的学者,他提出了“灵晕”(Aura)这一概念,用于指代古老艺术品之上笼罩的那层晦暗不明的神圣感,拥有灵晕的艺术作品是独一无二、不可复制的。本雅明对剧场转播的研究成果不仅限于“灵晕”的探讨,他亲身参与了广播电台播音,又目睹了20世纪20年代剧场被电影院大量取代的社会现象,他在广播中表达了对剧场转播的思索。本雅明受到积极参与工人运动的布莱希特影响,将剧场视为社会动员的现场,他的思考范围不仅限于艺术领域。
经过转播的剧场艺术,还具有灵晕吗?本雅明在作品中透露了对剧场电话转播的批评。在遗作《拱廊街计划》(The Arcades Project)中,本雅明曾对19世纪晚期的录音技术进行评论,这些当年的科技新发明到了20世纪30年代已经彻底落伍。在本雅明笔下,残存的拱廊街已经成为“世界博览会上初见天日的天才发明的最后庇护所”,几十年前被人争相追捧的科技发明此时无人问津。正如19世纪中期曾作为现代景观象征而煊赫一时的巴黎拱廊街在20世纪走向衰落,玻璃拱廊遭大面积拆除,当年名流争相购置的剧场转播电话,此时也龟缩于拱廊街阴暗煤气灯下的小店橱窗中,被当成稀罕的旧货出售。本雅明比较了现场的乐队演奏与留声机音乐,认为管弦乐队现场演奏的音乐是一种“全景式音乐”(A Panoramic Music),是一种符合遍布着拱廊街的19世纪巴黎精神的音乐,而留声机为代表的录音设备衍生了新型机械音乐(New Mechanical Music),显而易见地对管弦乐队造成了冲击,而其中较早的冲击恰恰来自剧场转播电话。本雅明特地强调,剧场电话是留声机的先行者。即使剧场电话转播,声音源头虽然来自真人现场演出,但经过剧场的几个麦克风拾音后,上千个订购用户都能收听,如此的剧场之声已经沦为机械复制产品,当然不具备“灵晕”。
本雅明固然留恋着19世纪中期的巴黎,但他本人也积极拥抱新媒体手段。1927年开始,本雅明在德国多个电台担任广播节目主持人,此时恰逢无线电广播媒体在德国大量涌现,电影院大量取代廉价剧场,一些剧场也开始利用无线电转播技术,更有剧作家专门为电台创作广播剧。既然许多观众已经将广播剧和电影视为剧场演出的替代品,那“舞台上的真人表演对戏剧有什么决定性的作用呢?”
本雅明关注音像转播替代真人表演的现象,认为剧场已经面临一场危机。当时一种观点认为,这场危机不值一提,剧院认为转播手段的冲击尚不足以撼动传统的艺术欣赏体系,他们对传统剧场的统治地位充满自信,坚信“整个世界仍然和谐有序”,“他们的权力范围就是今天的文化界,在这里他们以‘人’的名义进行统治。”尽管在经营上受到冲击,但一些传统剧场仍然把自己标榜为“总体的”“综合艺术”,以凸显真人现场表演的优越性。而另一些剧场利用技术装备增强舞台效果的努力,在本雅明看来也是徒劳的,因为其竞争对手是整个电影产业,甚至“哪怕剧场中的剧目将所有时代和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都搬上舞台,也依然徒劳无益。因为广播和电影院正运用更为精巧的设备,却能同时容纳来自中国的古老戏剧和超现实主义的最新实验。”将剧场与转播技术对立起来,让剧场与广播、电影在技术上竞争,在本雅明看来是不明智的。他认为,布莱希特的“史诗剧”是破解这一困局的成功尝试。布莱希特拥抱幻灯片、电影、广播等新式艺术生产工具,用来改造旧的艺术形式。借助蒙太奇等电影手法,剧场真人表演的社会效应不仅仅限于娱乐与宣传,而是“用训练取代教化,用集体取代消遣”,激发观众的批判性思考,鼓励其参与社会实验。从这个角度而言,真人表演的感染力与动员力是无法替代的。
结语
NT Live的核心理念与早期剧场转播实践中形成的观点一脉相承,NT Live坚持的多机位设置、公共电影院转播等原则,都能追溯到早期剧场转播实践。
跨空间戏剧观赏的理想,经过百余年的转播实践,最终形成了NT Live在电影院转播的理念。在转播技术出现之初,人们畅想过把剧场艺术带入家庭,但最终还是将这一公共艺术请回了公共场合。当NT Live项目刚启动时,一度坚持过异地同时转播,即英国剧场上演剧目的同时,在欧洲其他剧场现场转播,一如体育比赛的实时转播。但随着项目在美洲、亚洲等时差较大地区的推进,NT Live不再坚持同时转播,以录播方式取代了实时转播。随着2020年英国国家剧院推出“家中剧院”(National Theatre At Home)服务,21世纪的高清剧场转播在空间上横跨全球,在时间上跨越时区,甚至直接进入移动端的流媒体平台,技术的进步似乎使得剧场艺术与欣赏者之间不再有时空区隔。
转播受众的核心诉求是始终尽可能接近剧场现场的体验。经过百余年的实践,人们不得不承认,即使科学昌明的今日,将剧场艺术搬到家中的理想仍然不易实现。1938年的电视观众对英国广播公司进行剧场转播时的三台摄像机报以赞美,NT Live的策划人们也欣喜地看到,在21世纪的高清剧场转播谢幕时,不少观众自发鼓掌,而对于没有鼓掌的观众而言,他们知道荧幕上的演员并不会真的听到掌声。足见即使在今天,在高清影像技术的加持之下,也不能为每个观众提供媲美真正剧场的体验。
西方戏剧源于古希腊酒神祭典,这赋予了戏剧与生俱来的仪式性和公共参与属性。狂欢与祭典伴生,形成了欧洲的狂欢节文化传统,类似的活动还有古罗马农神节、威尼斯狂欢节等。巴赫金(М.М.Бахтин)将狂欢节型的庆典活动的礼仪、形式统称为“狂欢式”。巴赫金认为,“狂欢节上形成了整套表示象征意义的具体感性形式的语言,从大型复杂的群众性戏剧到个别的狂欢节表演”,戏剧元素贯穿狂欢式始终。而若将戏剧视为狂欢化的表现形式,人们在欣赏戏剧时会与舞台以外的现实世界暂时疏离,观众在其间享受到狂欢式的“全民性”,观众并非单方面接受灌输,而是生活其中,遵守一系列仪式规范,观众与演员热情互动,共同参与一场几个小时的乌托邦表演,这种互动性与参与感都是剧场转播所无法取代的。
通过对19世纪末、20世纪初早期剧场转播技术的分析研究,不难发现这样一个结论:人们对剧场转播的接受与反思早已开始。经过百余年的技术进步,21世纪的人们面对NT Live为代表的高剧场转播,发出了与百年前人们类似的赞美,也产生了相近的疑问。一百年间的技术进步并未消弭现场感缺失带来的遗憾,原因并不在技术上。如今电影屏幕的新技术层出不穷,最大的银幕尺寸已经不亚于大型剧院的舞台,而能提供360°视野的巨幕球体影院也即将在国内兴建。新型转播技术日新月异,在大型会议、突发新闻、体育赛事等场景的转播早已为人熟知。然而,即使在技术上已经能把银幕尺寸做得像真正的剧场舞台一样巨大,甚至能提供更深的全景视角,剧场转播仍然无法提供剧场的体验。无论是当年的电视转播面临的黑白、彩色电视机荧屏,还是后来NT Live在电影院转播时投影的银幕,恰恰是布莱希特渴望打破的“第四堵墙”的实体化呈现,这种疏离远非加大屏幕尺寸可以弥合。
原载于《戏剧(中央戏剧学院学报)》,2025-02-28
(作者:周天一,中央文化和旅游管理干部学院助理研究员)